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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4章好兄弟就要坦誠相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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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4章 好兄弟就要坦誠相見

蘇戚不會水。

上輩子她就是在江水裏淹死的。

雨中的桐江暗流洶湧,蘇戚落水後,四肢仿佛被巨大的力量撕扯著,不斷往下拖拽。

沈悶的水聲伴隨著極遙遠的呼喊,灌進她的耳道。每次呼吸,酸苦感順著鼻腔直竄上眉心,讓人窒息又反胃。

得快點游上去。

蘇戚蹬著腿,竭盡全力在水中奪回身體的控制權。

得再快點……

鹹苦的江水充塞著喉嚨,一張口,就吐出連串的氣泡。

她似乎回到了那個冬天,回到了冰寒刺骨的江水,頭頂是影影綽綽的渡江大橋,撞斷護欄的豪車堪堪停在橋邊。有人下車來,探出身體向江裏看。

她死了。

死在一場荒唐的車禍裏。

再後來的故事,只是意識即將剝離前,所做的夢。

雨中下棋的青年,熙熙攘攘的街市,燦爛的陽光和霞雲花田,百戲樓,上林苑,晚來館,全是……她的夢。

缺氧感讓蘇戚逐漸喪失判斷力。虛幻與真實交錯著,翻攪大腦的記憶。

然後,有什麽扯住了她的胳膊,把她拉出水面。冷風裹著豆大的雨滴,接連不斷砸在頭上臉上,帶來最真切的疼痛感。

“你他娘的不會刨兩下嗎!京城來的富家哥兒……呸,沒用!”王成羽架著她,高舉起胳膊招手,向後方幾個人影吶喊,“人撈出來了,沒事兒!都顧著自己吧,個個不會水還跳下來,以為這是下餃子嗎!”

蘇戚臉上都是水,彌漫雨霧中,她看不清其他人的情況。

“跟我朝前游,現在上不了岸。”王成羽一邊跟蘇戚說話,一邊扯著她在水裏撲騰。“漲水更嚴重了,路沒法走。”

蘇戚吐了一口江水:“這是逆流。”

“逆流也得游!”王成羽的聲音有些暴躁,“再往前有堤壩,想辦法爬上去。”

蘇戚用力眨了下眼睛,讓視線更清楚些。前方隱約可見一道低矮土壩,表面纏滿藤蔓雜草。

她在王成羽的幫助下,盡力劃動四肢,一點點靠近堤壩。大約半柱香後,她終於能抱住水裏的木樁,抓著繩索,去夠堤壩上的藤蔓。

這些植物的根系並不算牢固。蘇戚不敢全然使力,只能勉強拉拽著,把自己弄上堤壩。饒是如此,她也連根拔出了很多藤蔓,草皮脫落處,露出微紅的泥土。

……微紅?

蘇戚坐在壩上,俯身扒拉泥土,黃黑色泥砂越扒越少,而裏面,竟然是紅色的膠泥土。

“別刨了,搭把手。”

王成羽嘴裏喊著,弓著身子站在大雨中,伸手去拉水裏的蘇九。蘇戚放眼望去,其餘人也撲騰著游了過來。她一手撐住堤壩,把靠近的少年拖上來,如此往覆,直至大多數人順利爬到土壩上。

最後上來的是十三。他手長腳長,也不用人幫忙,自己抓著草皮動作靈活地往上攀登。其餘人放松之餘習慣性地調侃他:“瞧你能的,猴子精!”

猴子精十三不服氣,張口就想反駁,不料腳下一空,半邊身子猛地歪倒。

他所踩的地方,塌陷了。

蘇戚離得近,反應很快地撈住十三,把人甩上堤壩。再看塌陷處,已然被江水沖刷成個大洞,上游的水奔湧而過,浪花四濺。

王成羽退到安全位置,沖他們招招手:“快走,現在上岸!”

蘇戚剛要走,突然看見塌陷處有什麽被沖了出來。流速很快,她來不及看清,直接捏住那東西,拎出水面。

是一只竹篾編織的空籠子。

五尺長寬,多處破損,顯然已經在堤壩裏待過很久時間。竹篾編得還算緊實,空隙不大,僅容半指。未被沖刷幹凈的地方,隱約可見紅色泥斑。

蘇九心細,見她提著籠子不說話,湊近來問道:“公子,怎麽了?”

“膠泥土,空竹籠。”蘇戚哂笑,手指攥緊了竹籠子,一步步向岸上走。大雨依舊沒有停歇的跡象,狂風卷著水聲,將她的聲音掩蓋得模糊難辨。

“這種堤壩,是治水,還是……索命?”

“——建寧一八年三月,連日雨水致使桐江暴漲,江泰郡堤壩多處崩潰。先太子熟讀水經,心知洪水宜疏不宜堵,派遣官兵百姓挖渠排水,疏通河道。”丞相府內,一青年官員鋪開輿圖,內容赫然是江泰郡水陸分布路線。“桐江自北向南,貫穿全郡,上游兇險處,有白水、安城兩縣。先太子為減緩水勢,先挖渠,開河道,又於上游位置多處修築堤壩。江水及至柳林縣,已顯平緩。這些堤壩,征用大量百姓勞力,冒著危險日夜趕工才完成。但,事發當日水勢竟然異常暴漲,上游多數堤壩崩潰,僅存者不過二三。”

薛景寒站在輿圖對面,視線描摹著水陸路線,從柳林到白水。

“事後,先帝撥發銀兩,重新修繕各處堤壩。受災人家,也發放了撫恤費。但我們的人查到些不合理的事。”那官員說,“受征修築堤壩的百姓,死傷者甚多,其家眷搬家遷戶,難覓蹤跡。前幾天傳回來密信,雖說找到一些當年修壩的人,但根本問不出詳細。對於當年水患之事,只說些模糊籠統的言語,一派民智未開的景象。”

“要麽真不知道。要麽,裝不知道。”薛景寒按住輿圖路線,手指輕輕摩挲著彎曲的墨線。“找到的人,不問個究竟,絕不能放走。能讓一個普通人不敢說話的,除了錢,就是命。那就給錢,或者……要命。”

從優美嘴唇中吐出的話語,如此輕描淡寫,卻又讓人心驚膽戰。

“那幾座殘存的堤壩,查過沒有?”薛景寒問。

“還沒查。”有人出聲解釋,“太尉盯得緊,我們的人做事難免不方便,先前去查的時候,半路被郡內官吏攔截,險些暴露身份。為免打草驚蛇,如今暫且不去堤壩……”

“王昭儀死後,盯著江泰郡的人不止你我。做事要盡快,不可再耽擱。”薛景寒望向窗外,蒙蒙細雨潤物無聲。他低聲呢喃,“要再快些。”

把水患真相查清。

將陳年的傷疤重新撕扯開,露出底下骯臟血腥的真實。

以及……

讓蘇戚快點回家。

不同於京城的綿綿小雨,安城郊外大雨瓢潑,水霧漫天。

蘇戚一行人總算在泥水地裏找到間廢棄的驛站,進來避雨休憩。因為沒有幹草柴火,他們無法烘烤取暖,只能脫下濕淋淋的衣裳擰水。

都是大好的年紀,誰也不怕冷,嘻嘻哈哈脫了衣袍下裳,只穿一條短褲,在涼風裏晾自己。見蘇戚只褪了一層外衣,他們高聲喚道:“公子,全脫了吧,此處又沒有外人,穿著反倒難受得很!”

蘇戚坐在門口位置,有些惆悵地嘆了口氣,繼續撥弄手裏的竹籠子。

不是她不想脫,這實在沒法脫啊。

雖然胸懷坦蕩又開闊,但無論怎麽說,也不能真把自己當男的。

蘇家的少年們互相遞了個眼神,躡手躡腳走到蘇戚身後,猛地將她架起來,嚷道:“蘇五,十三,動手!”

被提名的兩人特別興奮地搓搓手,抓住蘇戚腰帶就要扯開。皮猴兒樣的十三還嘴裏抱怨:“公子總是客客氣氣的,太見外了,俗話說好兄弟就要坦誠相見……”

坦誠相見個屁。

蘇戚擡腳,踹開十三,順勢躲避蘇五的攻擊。她帶著一臉親和笑容,溫聲說道:“今天誰敢鬧我,我就把他扔桐江裏洗澡,洗不夠一個時辰不準上來。”

這威脅的確有效,眾人面露猶豫,然而十三又奔了過來,毅然決然道:“洗澡就洗澡,今天我們絕不認輸!”

蘇戚罵他:“滾吧你!”

一群人鬧哄哄的,笑聲此起彼伏。唯獨十一和蘇九沒參與,站在角落擦著身上的水,臉上寫滿無奈。

王成羽擰幹了衣服,胡亂套上,靠著門口的柱子看少年們玩鬧。蘇戚把人全放倒,活動活動手腕,朝他走來,問:“你心情不好?”

王成羽笑了一下:“還行。”

他只是有點兒羨慕。

年少時光,快樂自由。

“我卻不大好。”蘇戚站在王成羽身邊,望著門外嘩啦啦的雨水,“水患的事,知道的越多,越沒法輕松。”

王成羽看了看地上的那只竹籠:“說說,你在堤壩發現了什麽?”

“為治水而修築的堤壩,裏面藏有空心竹籠,又以膠泥土封之。表層再蓋上普通砂土,打樁固定,鋪排卵石。”蘇戚說,“如此一來,若遇洪水急流,堤壩極易損壞。”

紅膠泥土,黏性強,可塑性高。然而一旦長期浸泡在水裏,便會稀軟松弛。

為了保證堤壩露不出破綻,膠泥土和竹籠必定不會使用太多。尋常情況下,堤壩依舊能正常使用,除非水勢過大,沖擊力太強。

王成羽接過她的話頭:“也不需要等什麽洪水。只要有人游過去,找準破綻處敲鑿一番,就能破壞堤壩。竹籠嘛,一個就夠。”

蘇戚搖頭:“這手段,比我想得拙劣。”

“還有更拙劣的呢。不論手段,好用就成,這兒可不是勾心鬥角的朝廷,用不著把事情做得那麽精細,總歸有人封口就行。”王成羽扯扯嘴角,“你肯定問過柳林縣的百姓,有人願意提水患嗎?”

沒有。

“不是不願意,是不能。”他席地坐下來,身體靠在柱子上,似是疲倦地仰起了頭。“當初發放撫恤金,各鄉各縣,錢都在官吏手裏。百姓想要拿錢,就得閉嘴。你說,是替死人申冤重要,還是拿錢安家置業更重要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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